古典美术奇案

1

 我是个心理医生，我做这一行有十个年头了。

2

 达芬奇

 老纽约是我的一名不定期的病人。记得他第一次到我的诊所来，向我诉说，你晓得邻居背地里都叫我什么吗？变态！人妖！当然更难听的词汇也有。我就知道他是表面上涂着一层同性恋的烂墨，而骨子里的风俗、习惯、思想感情，一切都是异性恋的。

 老纽约在过去的五十六个年头里，每个周末都要从西单大秤钩胡同出门，搭上最近一班的地铁到海淀牡丹园公园。那里是白先勇笔下只有黑夜,没有白天的王国。小学五年级，他有了一段和大院里裁缝铺小子独处习画的时光，两人一起学排线、打形与三庭五眼，教他们的先生刚从西洋留学回来，虽主修油画描绘，素描技法却是一项不弱。

 先生教法严，每天都要求两个娃娃临摹大量的人物结构、速写场景，一周一次小考，若是分数低了，不用先生动手，有眼力见的家长们自然会一顿毒打，不给饭吃。手艺人是靠手艺吃饭的，基本功就是靠一天天一夜夜的临摹、创作出的。晚上练得时间长了懒得回屋,两人就躺在一张炕上睡，逢着没人，老纽约就抱他亲他，眯睡了手倒也牵着。

 母亲发现了，说上辈子劫财害命、杀人放火了，这辈子才生了老纽约这么个怪胎。打那天起，母亲成了隔离效果甚好的天然屏障，见着两人在一起了，什么也不说，只管往中间一杵。

 老纽约的初恋在17岁，对方是国立附属中学的学长，大他一届。班里同学都见怪不怪，有喜闻乐见滔滔不绝的，有没事招事起哄打闹的，有见着眼红的，有沉默的，跟看大街上拥吻热恋的红男绿女没啥区别。

 事情不知怎么还是被母亲知道了，而后办转学手续、领教材、搬行李也自然而然了。临走的那天学校刚开了个课程，黑板上的文书写着：《从达芬奇的艺术看人性的复苏》。反讽意味颇浓的“人性复苏”字眼，令老纽约从不待见达芬奇和他的那一堆复兴之作，在他看来《蒙娜丽莎》1/50的头发厚度，掩盖了他荒诞不经而又酸涩动人的青春。

 直到多年后一位哈佛大学的研究生在学院资料室里，提出了达芬奇同性恋身份的设想。

 3

 鲁本斯

 有一次老纽约又到我的诊所来，他受伤了。

 他懊恼地坐下来，褪去裹在身上的臃肿羽绒，告诉我他有一个孪生兄弟——最近兄弟俩为一件美术上的分歧和争议竟大打出手，斗狠之后难以收场索性默契绝交，不相往来。

 事缘近年大热的巴洛克风格画派，由此产生的自然科学发展与对新世界的探索，令鲁斯本，这个绘画题材广括神话、宗教、风俗、历史的佛兰德斯伟大画家成了人们争议的焦点。多有人赞赏鲁斯本《画家与妻子》中迸发而出的生活热情与敏感情调，而鲁斯本笔下的人物，尤其是贵妇人，皆呈皮肤细嫩、体态丰腴的造型，男子则都是浪荡公子，有些人不免认为其乃迎合贵族审美所作，流于世俗。

 兄弟二人的冲突就发生在鲁斯本这个先锋大佬是为享受生活还是刻意生活之间！

 鲁斯本在以强烈的明暗和流动的线条来加强画的运动感时，自然要选择适当的人物载体，其间种种分歧论述剪不乱理还乱，终末唯有暴力决断。我让老纽约好好回去休息，多喝点枸杞蜂蜜。这回我没开任何的药物。

 我知道孪生兄弟这个人设确是虚构的——老纽约第一次来求诊时，登记表家庭成员一栏上写着：独子。

 隔日，我在办公桌子上看到他用指甲划下：无论是画家或非画家，只要他不懂得天才在一件艺术品中的价值，我劝他永远不要接触鲁本斯的作品。 

 4

 厄榭家倾颓记

 今年的心理学年会设在美国纽约银座会议厅，我到的时候台下只有第五排右边的第二个位子是空着的。

 特邀嘉宾正演讲的题目是《美术的心理学暗示与遐想》：

 “当代专家们对电影的研究，无疑是对视觉艺术的思考，多种艺术形态也令电影受到不小启发。大家应该都看过艾普斯坦的名作《厄榭家倾颓记》（ Lachute de la maison d’Usher,1928)吧，那当中的故事吊诡奇特，剧情着墨在画家与画布上描绘模特儿也是其妻子的神秘而奇异的关系：当画笔越是传神地勾画出女主人翁的外貌，现实中的妻子越显得虚弱难立，当画家完成肖像时，其妻也魂飞魄散。

 喏，画布中虚构的妻子与现实中活生生存在的妻子，难道不是画家人格分裂的真实写照吗？女士们，先生们，作为心理医生，我从不相信《秘窗》（secret window)、《致命ID》（Identity)中多重人格的障碍者是无法治愈的。解剖自己才能认知世界，难道不是吗？”

 演讲者用提问的方式结束了他时长半小时的演讲——全体起立，满堂喝彩。

 主持人大声宣布会议结束，谢谢各位到位聆听——直到演讲者走下台来我才看清了他的全貌——不可思议，年会特邀的演讲者竟然是许未逢面的老纽约！自从上次在国内，他去我的诊所讲了他和孪生兄弟的冲突离开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了。

 老纽约收拾好演讲稿，径自走到我的座位前，他的双手因过度紧张而颤抖不已：“没想到在这看到我是吗？是不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我们过去的那些疗程？”我淡然地点了点头。他一直凝望着我，最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看起来你已经痊愈了，这段时间的治疗很有成效！”

 “痊愈了？我？”我惊愕地站起身来。

 “你刚到诊所的时候，我就检查出你患有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喜欢把双方的身份颠倒过来，即我是病人，你是医生。医院认为顺从病患意见，有助于治疗的进程，当今看来果真如此。这真让我高兴，老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