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绝句

夏日绝句

秋尽冬来，过一天冷似一天。这一日晚间刮了半夜北风，便下起雪来。第二日下得更大，银絮飞天，琼瑶匝地，四下里都白茫茫的。李清照便来了兴致，邀夫君赵明诚出城赏雪。怎奈明诚时任淄州太守，公务缠身，加之宋金开战，逃兵甚多，不胜其烦，便派数名家丁携以酒食，随清照先行。清照怏怏而去。

到得城郊十里梅花岭，那雪正下得紧。清照素喜雪，加之心情郁闷，索性伫立雪中，任由那雪片落在发梢，落在眼睛，落在脸颊，落在披风上。丫环梅香，却在凉亭里把酒温了，来唤与清照吃。清照于此情此景中，忽地起了怀旧之思，苦笑道，难怪前人要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了。梅香不知如何安慰，只好道，夫人莫急，老爷就快来了。我已差人去催了。清照只道她不懂，便闭口无言。梅香是乖巧人，见此情形便也出了凉亭，偎依过来，陪她站立雪中，自语道，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真是好诗。清照笑道，此诗虽好，却了无新意。个中道理，实在浅显得紧。
    梅香见她心情似有好转，自是暗喜，正欲再言，抬眼一瞥，蓦地发出一声惊叫，夫人，有逃兵！清照也吃了一惊。但见数丈之外的土坡，转出两个提刀之人，径直奔凉亭方向而来。这二人身上所穿，显是惯常所见的大宋军衣，只是污浊不堪，盔甲也残缺不全。几名家丁早提刀跃出，大声喝止。
    那二人好不容易逃离生死战场，冻饿交加，见了酒食，双目放光，哪顾得许多。寻常家丁，岂是对手，瞬间被砍翻两人，余者皆散。梅香拉了清照，兀自颤抖不止。清照定神道，他们要的无非是酒食，给他们便了，切勿多言。

二人闯进凉亭，便是一阵鲸吞牛饮。其中一人，个高疤脸，面目凶恶，一双贼眼，滴溜溜在二人身上乱转。另一人年纪尚幼，大概饿极，只顾埋头吃喝。那疤脸汉子突然向梅香一指，你，过来给大爷添酒。梅香不敢不应，捱到桌边，端起酒壶，才发现空了。梅香道，酒已没有了，军爷若还要喝，待小的回家去拿。那人道，好。待梅香转身，忽道，回来！梅香惊疑不定，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人阴恻恻笑道，你是要回家搬救兵么？好你个不怕死的小贱货！今日大爷不发威，你还把大爷当病猫。说话间大手往前一伸一带，便把梅香扯将入怀，直欲强行无礼。清照一生优游风雅，何曾见过此等粗暴场面，不禁啊地叫出声来。

梅香拼命挣扎道，尔等可知我家老爷是何人？疤脸汉子笑道，哈，你家老爷是哪根葱？梅香急道，我家老爷便是当今太守赵明诚，要杀的就是你们这种逃兵！清照暗暗叫苦，料定两人命将不保。须知这二人临阵脱逃，已是死罪，今次骑虎难下，难免杀人灭口。那疤脸汉子闻言果然心中一凛，本来他见二女穿衣作派，非富即贵，岂料竟富贵到本地最高官的地步，当下暗暗打定主意，一不做二不休，这丫头固然要先奸后杀，那中年贵妇，也是万万不能留下活口的。混乱之中，疤脸汉子的手被另一双手按住，却是他那年幼的同伴，名唤石头。石头急道，铁大哥，千万使不得。他出身农家，父母都是老实人，故不似姓铁的疤脸汉子那般惯于作恶。之所以跟他一起当逃兵，实是被强征入伍，而又缺乏杀人胆量的缘故，哪里经得起疤脸汉子的蛊惑？那被唤作铁大哥的，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兵痞，当下一愣，忽地笑道，老弟，似你这般胆量，如何做得爷们？反正不当逃兵也当了，索性快活到底，莫说大哥我不照顾你，他用下巴一指边上的李清照，那妇人虽然上了点年纪，却也还有些姿色，大哥就让给你了。
    石头大急，他素来为人老实木讷，不善言辞，只道，咱们临阵脱逃，已是死罪，还是赶紧离开此地，早些回家为妙。那铁大哥忽地把眼一瞪，发狠道，你自己没胆，就一边凉快去，莫坏我好事。这边厢梅香的衣衫已然撕破，哭叫不止。铁大哥狠命一掌，掴在她脸上，几欲令她当场晕厥。石头大急，把心一横，操起腰刀，手指疤脸汉子道，铁大哥，请放了这位姐姐！哈哈——，疤脸汉子纵声长笑道，有胆，够种。他扔开怀中的梅香，慢慢站起，提刀在手，冷笑道，来呀，我他妈怎么带了你这个累赘？早该把你喀嚓了！石头哪敢跟他动刀，只哀求道，大哥，我求你放了这两位大姐，积点阴德。铁大哥飞起一脚，直踹在他的肚子上，骂道，做男人做到你这个份上，还不如死了算了。这两个贱货姓甚名谁，值得你为她们恁般出头？石头被他踹翻在地，肚痛难忍，但觉铁大哥做得不对，只苦于无言反驳。疤脸汉子骂完，又狠狠踢了石头两脚，方始解恨，跟着便转身再来揪梅香。二女惊叫躲闪。石头咬牙忍痛，横下一条心，复操腰刀，狠命一刀，砍向疤脸汉子肩头。那铁大哥万没料到他还有胆出手，耳边听得风声，慌忙把身子一扭，堪堪躲过。刀刃砍在石凳上，火星四溅，直震得石头虎口发麻。铁大哥反手一刀，往他手腕砍落，石头不及闪避，眼见一只手臂，就要生生斩断，忽听得远处传来一声怒喝，大胆狂徒，快快束手就擒！但见一队官兵，急驰而来。为首之人，头戴乌纱，身着蟒袍，气宇轩昂，原来是赵明诚。

待众兵缚住二人，赵明诚下马入得亭来，扶住清照，慢慢坐下，心疼道，明诚来迟，让夫人受惊了。清照惊魂甫定，乍见明诚，一时之间，竟无语凝噎。梅香兀自放声痛哭。
    明诚把二人好一阵抚慰。他素疼清照，婚后二十余年来从不曾使她受半点委屈，岂料今日在自家地盘反遭此奇耻大辱，饶是他一向温厚雅达，也不禁怒火中烧，况逃兵之罪，本就按律当斩，急怒交加之际，便欲将二人就地正法。
    清照摇手道，且留下那年幼之人的性命罢。明诚道，这却是为何？清照道，救我者，实非夫君，全赖此人也。

清照说完，独自转身离去。是的，她是回家。天下之大，她只有家可去。但是，她其实是想一个人呆一会。清照心里，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为什么，刚才她没有在他面前像一个小女孩恁般放声大哭？原来，她已不能在明诚面前随心所欲了。她43岁了。

    二十多年来，明诚一直是很爱她的，从来不曾让她受半点委屈，可是，当他说，“你看，我叫你等我的”那句话时，她委屈了。

    在这世上，原来也有他温暖达不到的地方。刚才救她的，竟然不是明诚，而是个陌生的孩子。

    明诚到底没杀那孩子，还找人到牢里，给他治伤。

    明诚回到内室，只觉一阵眩晕。明诚按了太阳穴，暗自叹息。清照是还有家回，明诚却是有家也不想回。他是愈来愈怕见清照了。他何尝忍看清照那委屈的眼神？但清照能够明白他的委屈么？那疤脸兵临刑前怒骂他，狗官，怎不见你饿着肚皮去抗金……他只是一名文官。

    清照去看过那孩子一次。那时，他伤口已经愈合，气色很好，原来是个面皮白净、眉清目秀的少年，正如年轻时的明诚。

    清照的心，却直往下沉——莫非我大宋男儿，尽是这般模样？若非眼前少年这般软弱可欺，便如疤脸男子那般外强中干，怎敌得过人家大金国？

    清照道，见你那日，不乏舍身搏命的精神，如何做了逃兵？

    石头低头道，我将重返战场，将功折罪。

他顿了一顿，抬起头来，怯生生看了清照一眼，复又低下头去，我是罪人，姐姐为何救我？

清照反问道，我与你本不相干，为何却要救我？

石头道，无他，实不忍心之故。

    清照点点头道，你既有杀敌报国的决心，还望你好自为之。姐姐没什么好送你的，就手书一首诗给你罢。你叫什么名字？

    石头重返战场后，果然奋勇杀敌，更力诛一员金将，夺其贴身短剑。书信寄来，清照大感欣慰。石头在信中写道，是清照令他舍生忘死，与其说他为大宋而战，不如说他为清照姐姐而战。清照一笑了之。年轻，热情，是这少年的优点，而她于这两样，都已不再感兴趣。

    此后的一天夜里，石头再次逃出战场，来找清照。

    清照只道他又做了逃兵，不悦道，莫非我堂堂大宋，竟无一个真正的男儿？   

    石头急道，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姐姐有所不知，朝廷无心作战，金人势大，我看京师即将不保，姐姐还是赶紧南下罢。

    清照淡然道，姐姐知道了，你快回罢。

    石头赠以短剑，依依惜别。清照不忍拂他好意，姑且收下。

    不久，金人果然攻破汴京，清照被迫南下江宁。

    同年，江宁发生叛乱，临危受命、贵为江宁知府的赵明诚弃城而逃，令清照痛心不已，愤而写出《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明诚愧疚而死。 （3161字）

 作者：钟心，福建省泉州市丰泽区沟后92号（邮编36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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