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父亲逃离大城市

我带父亲逃离大城市

1

   2014年，我爸50岁，这是他在上海的第二十六年。

   从24岁那年来到上海，我爸最好的青春年华，都与这座城市息息相关。可这么多年过去，他仍然是个局外人，住着郊区的平房，每天拼命挤地铁，手头存款，不超过五万。

   这些年，我爸一直有个心愿，他想在这座城市定居下来。当他过完小半生，感觉自己无望时，便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唯一的女儿身上。

   对，我是他的希望。

   带江浩回家那天，我爸看向他的眼神，带着明显的讨好。作为老丈人，原本他应该端端架子，为难一下未来女婿。他倒好，反过来，就差将人家捧在手心。

   在我看来，我爸这种态度，只不过因为江浩是本地人。

   为了嫁进江家，我曾收起所有的锋芒，努力表现得贤惠懂事，以求江浩父母对我满意。可最后，还是没能换来一个圆满的结局。

谈婚论嫁之时，江浩父母允诺将他们名下一套90平的两室一厅，过户给我们。但作为女方，必须出所有的装修及家电费用。按他们列出来的装修标准，25W是保守估计。

   这25W，对于我家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

   我爸回到出租屋，当即打电话四处凑钱，我只好将他的手机藏了起来。他有些激动地说，你这样会错过一生的幸福。

   我也忍不住激动地朝他吼：“爸，你是不是还想说，我这样会失去一次嫁给上海人的机会？25W远远超出我们的能力范围。就算现在凑齐了，我们拿什么还？这样，我还会幸福么？”

   我爸沉默下来。那晚，他一个人在屋子里，抽掉了大半包烟。家里气氛变得异常压抑，唯独能听到我妈傻呵呵的笑声。

   我爸活得不快乐，我也是。

   这是2014年，我26岁。我的愿望，是帮我爸实现他的愿望。很可惜，我没能帮上他。

2

   时间往前推。2010年，我大学毕业，有一个谈了两年的男友，徐伟。我爸第一次见他，就阴着一张脸。

   总体意思是：徐伟不适合我，他不会同意。

   对于我爸的态度，我并未放在心上。我相信爱情的力量，也相信我和徐伟对彼此的坚定。只要我们坚持，我爸终究会点头。

   很可惜，剧情并未按照我想象的发展。徐伟回老家后，很快就喜欢上别的姑娘，和我提了分手。我伤心欲绝，我爸却火上浇油：我早看出他太滑头，分开是好事。

   在内心深处，我觉得是我爸，间接毁了我的幸福。要不是因为他对徐伟的态度恶劣，伤了人家的自尊，徐伟又怎么可能提分手？

   这件事，我对我爸，到底是有那么一点恨意。

3

   时间再往前，推到2006年。那年，我高考。考完后，我自作主张地在志愿表上，填了本省的重点大学。我爸知道后，连夜从上海赶回来，找老师要回表格。志愿一志愿二志愿三，全都变成了上海。

   这也就意味着，我原本可以在省内上个不错的重点，最后却只能去上海读二本，且是一个没多大兴趣的专业。

   当然，我承认，上海开阔了我的眼界。毕业后，也很快找到了心仪的工作。可我爸因为自己的那点心愿，就过多地干涉我的人生，我觉得他是自私的。我的存在，好像就是在为他而活，替他完成他完成不了的梦想。

   这件事，我对他心存不满。  

4

   时间倒退到1997年，香港回归，我9岁，我爸在上海的第九年。

   九年的打拼，他已小有存款。按照他的计划，我会留在上海读书，然后出国，当个时髦的留学生。当然，那会最紧迫的，是年底买个房，在这座城市，有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原本那是我爸最春风得意的时光。我妈能干漂亮，是他的贤内助。我乖巧懂事，让他引以为傲。未来，在我爸眼里，明亮清澈。

   可谁会想到，这一年，他的宝贝女儿在淮海路走丢。这几乎改变了我爸我妈，以及我们整个家的命运。

   那天是国庆节，傍晚的时候，我妈带我去逛街。街上人太多，她一个转身，我被陌生人带进了小弄堂。他们反复找了我五天还是毫无音讯，第六天早晨醒来，我妈两眼无神，抱着枕头叫我的乳名。

   我妈就是在那时候，精神失常的。

   我爸后来跟我提起这些的时候，表情黯然。他说，那段日子，他前所未有的绝望。但一想到我，还有生了病的我妈，只能逼迫着自己振作起来。

   好在，带走我的那个人贩子，只是急着要钱。我人小鬼大，告诉他说，我爸很有钱，你把我卖给别人，还不如直接卖回给我爸，就当做了个顺水人情。

   说完，我报了我爸的小灵通号码。他一开口，就朝我爸要了5W。那可是1997年，浦东新区的房价才一千块一平方。

   我爸接电话时，我都能听出他声音里的颤抖。然后他拿着准备买房的钱，将我从人贩子手里赎了回来。后来我埋怨他说，你咋就不报警呢，报警的话，就不用给他钱了。还没我机智，真是白白浪费了5万块。

   我爸白了我一眼，万一要是他伤害了你，怎么办？你能平安回来，比什么都强。

   这件事，对我家的打击是毁灭性的，我爸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最让我们没办法接受的是，我妈从此精神失常。发起病来的时候，会歇斯底里地在大街上，叫我的名字。

   为了给我妈看病，我爸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他再一次变得一穷二白。因为要忙工作，又要照顾我妈，反复思量后，我爸只好将我送回老家，让姥姥带我上学。

   我妈从此成了药罐子，我爸赚来的钱，变成了医药费和学杂费。买房的事情，变得遥遥无期。再后来，房价不断攀升，买房更是望尘莫及。

5

  时间再倒退到1988年，我出生。

  那时，我爸是个被众人嫌弃的小混混。我妈愿意嫁给他，是个意外。我的到来，更是意外。因为穷，也因为他混，亲朋好友乃至隔壁邻居，看到我爸都直摇头。

   后来，顺带连着我妈和我，也不受待见。

   我爸常说，是我的到来彻底改变了他。因为他不想因为自己，让我跟着受委屈。更不想，我一直生活在被别人嫌弃和鄙夷的环境里。

   所以，这一年，他带着我和我妈背井离乡，来到上海。

   刚开始，我爸做过很多苦力活。不过好在，他改掉了不少坏毛病，变得勤恳好学，业余时间，还偷偷上了夜大。然后，我爸就变成了小包工头。生活原本会一点点好起来，但后来，命运似乎跟他开了玩笑。

   于是，二十六年过去，他仍然住着租来的房子，在这座城市里漂泊。

6

  时间回到2014年，我决定带我爸我妈回家。

  当我就这个问题，去和我爸商量的时候，他表情有些错愕：“回家？这样回去，他们还是会瞧不起我吧。”

  我突然明白过来，其实这就是我爸心里最大的顾虑。

  那晚，我和他促膝相谈。这个50岁的男人，他说：“茜茜，这些年，你是不是挺恨我？当初逼着你填上海的学校，我就是想啊，从十岁开始，你就和我们分离。好不容易有重聚的机会，我真的不想错过。现在想想，我好像没有考虑过你的想法。”

  见我不吱声，他又接着说，后来你带回来那个男友，爸是真的不看好他。那种人，哪里配得上我女儿？对于江浩，我承认，如果你能嫁个本地人，我很开心。但最重要的是，江浩值得托付。他父母的要求也属正常，谁都不希望自己的儿女吃亏的。只是，很可惜，爸没用，没能帮上你……

   听他说着说着，我的眼泪，掉了下来。这些年，他一直用心良苦地保护我，是我误会了他。其实他想留在上海，不是因为他多留恋这座城市。而是因为他害怕回到小城，那些人因为瞧不起他，顺带也瞧不起我。

   但我知道，他的根，在那里。逢年过节，总听他念叨家里的习俗。都说叶落归根，那座小城，始终是我爸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我觉得我应该为他做点什么，趁一切还来得及。

   我告诉我爸，回到小城，我会努力工作，嫁个好人家，让亲戚朋友们刮目相看，所以他不用担心我。他只管负责照顾好我妈，或者去街边开个小店，也不错。

   我爸犹豫了很久，最终他选择相信我。

   生活就这样翻开新的一页，我带我爸逃离了大城市。对于我们一家三口未来的生活，我怀有最美好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