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工人

　　八十年代中期，我十岁，随父母住在单位的家属大院。
　　大院的锅炉房旁有一栋令人很奇怪的孤零零的老房子，是用山上的石头砌成的，房子有两层楼那么高，但底下一层全是用石头做基础没有房间，要沿着石梯走到上面一层才有一间不大的房子。外观乍一看，有点像电影里鬼子的炮楼。那时候楼房很少，所以孩子们特别喜欢到这里做游戏，跳台阶玩。
　　老房子里住着一位沉默寡言的老工人，大约有五十多岁，他没有老婆孩子，平常穿的只有两套衣服－－黄军装和绿军装。孤零零的老房子，孤零零的老工人，给人一种凄凉一种沧桑的感觉。
　　令我们这些孩子感到有趣和纳闷的是，他每天都穿着黄军装或绿军装斜挎着一只小学生用的绿色帆布书包去上班。
　　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种书包最早是部队里军人用的，而这位孤僻独行的老工人，也曾是一名军人，解放前是一名中共地下党员。父亲告诉我，老工人在解放前不幸被捕，后来不知道怎么又被放了出来。解放后这段历史就不清不白了，他被打成了右派，开除党籍，文革时被人挂上牌子游街批斗，罪名是叛徒、内奸，是敌人安插在无产阶级人民群众中的潜伏特务。面对如狂风骤雨般的拳头和咒骂声，一直坚称自己在敌人的监狱里坚贞不屈，没有出卖党和战友的老工人终于屈服了，承认自己是叛徒、特务。
　　解放前敌人使尽各种手段没有能完成的任务终于在十多年后有人替他们完成了，为了生存和信仰，老工人出卖了自己的名声与尊严。以至于文革结束后，再没有人相信他的申辩，眼看着周围一些人的冤、假、错案纷纷被平反，他便开始四处上报申辩材料，可都如石沉大海。经过他的努力解释，周围虽然没有人再骂他是特务、叛徒，但他在单位里的待遇却连一个临时工还不如。
　　地下党、特务、文革，这些词语在我们孩子的脑海里是很遥远的事情，只有在电影和小说里才能接触到。但对于老工人来说，这一切都仿佛是昨天的事情，一幕幕历历在目，其中的伤痛和对他的伤害是永远也无法抹去的。
　　父亲说老工人是老知识分子，小的时候读过私塾，念过高中，如果不是因为解放前被捕入狱，现在的职务可能比我们县长还要高，可人各有命，这就是他的命。
　　老工人的字写得很好，比我们语文老师写得还要好，我有幸看见过一次，仅此一次。　
　　那是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父亲单位一把手书记的儿子小海一蹦一跳地拿着一沓稿纸来找我们，说你们看看这是什么？我们接过一看，原来是老工人写的申辩材料，里面讲述了他的家庭背景、成分，他是在何年何月何日加入中国共产党，如何从事敌后地下工作，以及后来如何被敌人发现而被捕入狱的，里面讲述了他在被审讯时遭受的种种酷刑，如坐老虎凳，被灌辣椒水。这些以前只有在小说里才能看到的语句让年幼的我感到触目惊心。可看了半截，后面的没有了。我问小海后面的稿纸哪里去了，小海说，他刚才上厕所，随手从家里拿来擦屁股的，后面的已经被他用掉了，他爸说是废纸。
　　我怒骂到，混蛋，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说完我拿着稿纸去老房子里找老工人，老工人看到我，以为我又是来跳台阶玩的，从屋里拿了两块冰糖给我，我没有接，怒气冲冲地把稿纸递给了他。老工人一看到稿纸，突然楞住了，结巴着问我，这怎么会在你手里。我生气地说，这是小海从他爸那里拿出来擦屁股的，现在就剩这几张了。
　　老工人说，这怎么能用来擦屁股呢？
　　我说是啊！这可是很重要的东西，能证明你的清白。
　　老工人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嗫嚅着说，这怎么能用来擦屁股呢？这是我用蓝色复写纸写的，会掉色把他屁股弄脏的。
　　老工人的话把我惊呆了，我原本他会生气，会暴跳如雷，没想到他却平静地如一潭池水，这时我才注意到老人放在床上的那只帆布书包，里面装满了同样的写满了字的稿纸，满满的，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