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海

大退潮发生的时候，汪浩正站在海边。

　　他眼睁睁看着海水飞快地往后消退，像海洋中心有个无底洞，在疯狂地吸干海水。不过一夜之间，原来的四大洋消失了。退潮使大片海底的陆地暴露出来，面积比原有的七大洲总面积还要大，人类将之命名为“新大西洲”。

这沧桑巨变的一夜，彻底改变了汪浩和许多人的命运。

开始几个月，面对这一片陌生的新大陆，各国政府都发布了严格的禁令，在有组织的专业性勘察探测之前，禁止民间到新大西洲的探险活动。但大退潮遗留在海迹湖和泻湖里的丰富的海洋生物资源，以及原本深藏海底现在变得易于开采的大量多金属结核矿，还有被证明适宜种植陆生农作物的海底土壤层，都吸引着各个国家过剩的人口。

一年后，不只是探险，大规模的殖民开发活动就遍布在整个新大西洲，各国政府也只有无奈地解除禁令。

汪浩几年后才随自己所在的新闻单位进入新大西洲。那时新大西洲已经建立了几个国家，一片繁荣景象，更多的移民还在源源不断到来，直到大回潮的悲剧在一夜之间终止了这一切。

汪浩及时抽身离开了新大西洲，在大回潮发生的时候，他又安全在站在海边，亲眼目睹漏失了几十年的海水重新从地下喷涌出来，淹没了海迹湖、泻湖和整个新大西洲，海岸线又回到原来的位置。移民到新大西洲的几千万人能够逃生的寥寥无几，而且奇怪的是在海面上连一具尸体都找不到。

“封海”后的第二年，汪浩说服了自己的上司，由他们的新闻机构向政府申请继续组织深潜搜索，这叫“最后的奇迹”计划。汪浩的想法是：新大西洲建造过一些密封抗压带氧并储备了生活物资的避难所，这里面也许还有幸存者。只要救出一个，他（她）就将成为一个象征，象征着人类社会尽管遭受了这样大的灾难，但并没有被打垮。

“最后的奇迹”计划被批准了，参与计划的深海搜救潜艇搜遍了海底几乎每一个角落，一直没有发现最后的奇迹。就在汪浩自己都感到灰心的时候，他们在一处新大西洲“遗址”发现了有人存活的生命迹象。

　　在这个遗址上的搜救行动紧张地持续了大半年，耗费的物资金钱不计其数。不懈的努力最终得到了回报，一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被找到并救了出来，他在一处密封避难所顽强地生存了将近三年，被救出来的时候身体健康状况还不错，所有媒体都很快称他为“海底鲁滨孙”。

　　他是人类意志力和生命力的终极象征，是人类战胜自然灾害的典型代表，他将成为全世界的英雄。回到陆地上，汪浩兴奋地连夜赶写海底鲁滨孙的长篇报道，没想到天一亮他就接到上司的电话，紧急叫停所有对海底鲁滨孙的宣传报道。

汪浩大吃一惊，问是为什么？

上司在电话那头尴尬地停了一下，最后说：“刚刚查明这个海底鲁滨孙原来的身份，他是在新大西洲正要处决的死刑犯，大回潮刚好中断了他死刑的执行，行刑的人员被淹死了，他被冲了出来。他在新大西洲犯的罪行十分残忍，可以说是灭绝人性，并且是铁证如山，叫谁也无法原谅他。”

“最后的奇迹”计划可以算是失败了，海底鲁滨孙反而成了对人们的一个恶意的嘲弄。这给人类灾后脆弱心灵的打击，甚至超过了灾害本身。

汪浩的上司召来汪浩，要他无论如何再想出一个灾后心理重建的点子，推出一桩典型事件，塑造一个感人形象，帮助人们走出这一片沉重的悲观失望懊悔沮丧的心理阴影。

　　好长时间，汪浩冥思苦想都不得主意，此时，一个重大新闻事件突然发生。

　　美国海岸边开始发现原来一直找不到踪影的新大西洲遇难者遗体，这些遗体不断地被海浪冲刷上岸，越来越多，最后整个海面都出现了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尸体。他们都是曾经来自亚洲、欧美、非洲的世界各国新大西洲移民。遇难到现在过了这么些年，所有尸体都奇怪地没有腐烂。

　　只有这一处海边出现了这种奇景，其他地方和其他国家都看不到一具漂来的尸体。当汪浩赶到现场时，他面对的是这一辈子做梦也不会忘记的茫茫“尸海”。岸上死人活人都已经挤满了，而大海上，望不到头的黑压压的尸体还在不停地漂过来，尸体和尸体之间几乎都留不下空隙……

　　汪浩泪流不止，但还是抓紧时间抢拍了两个镜头。他看到一个牧师，给这个场面震撼了，忘记了给死者做安魂祷告，只是呆痴痴地反复念叨《圣经·约伯记》中的一句话：“你曾进到海源、或在深渊的隐密处行走么？地的广大，你能明透么？你若全知道，只管说罢。”而他自己，现在想说的是另一句话，这句话一直镌刻在美国纽约的自由女神像底座上，是自由女神像铭文：“给我，你们那疲劳的，你们那穷苦的，你们那挤作一团、渴望自由的人们，你们那富饶的海岸抛弃的可怜垃圾，送给我这些无家可归、颠沛流离的人。我在这金门边举灯相迎。”

　　这一刻他已经意识到：是新大西洲遇难者们自己送来了永不言悔的象征，他们遗体全部集中漂浮上岸的这个地方，正是一个有特殊纪念意义的地方，是通常认为的历史上第一批移民乘坐“五月花号”船在新大陆靠岸登陆之处——美国马萨诸塞州普利茅斯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