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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碗的人

2015-6-15 18:34| 发布者: 惊蛰1990| 查看: 566| 评论: 0

摘要: 小的时候,我特别喜欢看奶奶洗碗。奶奶一只手抓起一个碗一只手在碗里快速地摸了圈,米浆的水进去了又出来,循环多次,然后换第二个碗。奶奶老了,洗碗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动作也越来越生疏。我读书去了外地,又过了几 ...

我越洗越慢,水流得越来越焦急,“自从他走了,我就没再洗过碗了。”我一提起这个人,体内残余不多的水分纷纷往外涌,像快要干涸的小溪,找不到江海的入口。

她站在我身边不说话,比我矮大半个头,发白的发丝像是面反光镜,或者是顶时间赐予她的皇冠。

我把洗净的瓷器递到她的手里。她取了块条纹的小毛巾塞进瓷器的大嘴里,顺时针转了一圈,又抹了抹底部凹进去的小圆口。她轻轻地把瓷器放进比我还要高半个头的柜子里,她好像是伸长了胳膊,她好像还踮起了长了茧的脚尖,她好像看不到柜子里的东西,她好像老得快被折断了,她好像累得想停下来休息了。

“奶奶,你怎么,把这么多碗该放的位置都记清楚的?”我语气里满是羡慕。

奶奶揉揉眼眶,亲切地把我身上缚着的围裙解下。屋外是下着雨,收纸板的落魄老头躲在屋檐下,车子在雨中淋着。

“孩子,”奶奶摸着我的后背,顺着我的呼吸,一下又一下,“洗碗是个孤独的活儿啊。”

我“呜”的一声趴在水槽边。我的肝脏,脾,肺,肾,胃,还有心脏,都只剩一滩水了。

 

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没人和我提起过我的父母,我也不觉得这俩词对我有什么亲切的含义,可能在我人生进化的过程中少了某一段,反正不是什么坏事。爷爷是我们村里出了名的严师,却想尽办法把我送到市里面去读书,不仅借了钱还动了关系。我是第一批挂上红领巾的好学生,也是第一次看到爷爷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百姓在村子里猛夸。可这块红领巾在我领子上挂了还不到三天,就被班主任拿走了。

那晚,爷爷罚我站墙角,不给饭吃,说是饭,其实不过是爷爷中午从学校食堂省下的一点萝卜和青菜。我早就厌倦了那味道,一股柴火味,想起语文老师课上灌输的那些英勇抗战烈士的故事,我视米香如无物,一动不动地立在二十五瓦小灯泡照亮不到的柴堆旁。

 “奶奶?”我看到奶奶半偻着身子站在水井边上,一双布鞋开了三道口子。

 “你快进去写作业,写迟了,爷爷又要说你了。”奶奶把淘米的水倒进去,沿着水纹在盆里划了几圈。苍白的手指刚一出水,唰地变红了,即使在只有星星点亮的夜里都看得见。三个盛饭的小碗和一个装菜的饭盒呈四叶草的模样在盆里散开,时而发出叮叮的脆响。奶奶一只手抓起一个碗一只手在碗里快速地摸了圈,米浆的水进去了又出来,循环多次,然后换第二个碗。这个时候的井水又冰又硬,淘米水不多,得拿井水掺着,也没不过瓷碗的一半。奶奶把它们从盆里捡起来,把盆子扑倒在地上,地势的关系,从盆子里跑出的水蛇迅速地朝我游淌过来。

“快进去,湿鞋了要!”奶奶敲着铁盆,声音模糊不清,怕是这冰冷的水蛇把她喉咙缠住了,嗓子冻哑了。

   “我早上体育课把红领巾弄不见了,趁中午休息去学校对面买了块,被检查的人记下了,给班级扣了分。老师就把我的红领巾拿走了。”我抱住奶奶硕大的腰身,棉絮从那些小洞里飞出,扎着我的嘴巴,叫我发痒,“那是我自己买的红领巾。”我又没骨气地哭了,这辈子怕是和英雄俩字绝缘了。

后来,我便喜欢上了看奶奶洗碗。我每天晚上都搬着小凳子坐在她身边给她讲班里的故事,外面的故事。她不怎么应我,只是眉眼带着笑,也许是月光太亮,皱纹都拧在了一起,下巴的肉兜着,脖子上的皮也松了。洗碗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动作越来越生疏。春秋的时候,太阳还挂在半山腰,她会故意洗的慢些,等待月光的降临。那时的景象美极了,奶奶像是从画里跑出来的美人,迎着片片晚霞,脸上结满了橘色的果实。夏天的时候,她在一边洗碗,我在一边用井水冲脚。这个时候的井水透心的清凉,我舀一勺甩脚上,蹦跶出来的水花总撒在奶奶身上。奶奶穿一件白色带领子的短袖,那是我小学时候的校服,被奶奶洗的像白纸一样。她先把花白的头发往耳后一撩,眼睛往下挂着,是个倒三角,撇过头瞧我那傻模样。一条穿着平角短裤的腿故意往地上一蹬,“以后要嫁不出去了!”我嘻嘻地继续甩上一勺,把整个豆蔻都浪掷在这番景象中。

奶奶这样一洗就洗到了我上大学。我没辜负爷爷奶奶,顺利考上了上海的一所一本大学。奶奶既欣慰又难过。她站在一个绿色的罩子前,里面放着三个小碗,两个盆子,一个汤碗,一个勺子,三双筷子。她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爷爷拍拍我的背,“去和你奶奶说几句话,她舍不得你啊!”

 “把这个带上。”一个缺着小口的碗来到我的眼前,晶莹剔透的。每天晚上,我看着它在奶奶的手里变着戏法,它的碗底有很多被筷子伤的条痕,深深浅浅,却都不能坏了它的模样。洗碗的人视它如珍宝,捧着它递到我眼前。

过了几年,爷爷病逝了,她就再也没有洗过碗了。

 

我留在了上海工作,后来在去桂林的跟团游中认识了我的先生叶子雄。

  旅游团的安排很紧凑,某天下午,不知道是在哪个几星级景区,眼前的景象披有湿粘粘的深银色铁链,滂滂倾斜下来的水瀑被牢牢地裹在了铁链里。这比攀岩难多了,不仅链条湿嗒嗒的,就连留给脚踩的那些小凹槽也像涂了青苔似的,卯足了劲要把你拖进水里。就在我祈祷自己不要出事的时候,我的脚丫找错了目标,朝下方那颗戴着安全帽的脑袋,狠狠地就是一蹬。我当时看都不敢往下看,一股劲地爬到顶峰。幸好,什么都没有发生,那颗小脑袋僵着一股幽默劲侃道,您是属马的吧。后来,在一盘啤酒鱼的贿赂下,我便成了他的女朋友。谈了两年,顺其自然成了他的妻子。

  叶子雄这名字听起来颇有港味,可他对粤菜一点都没兴趣,倒是我平时做的小炒深得他的喜爱。家里的碗橱里,大大小小的碗越来越多,颜色不一,大小不一。我不是每天下厨,却每天都要洗几个碗,有些是我和子雄早餐喝麦片的小碗,有些是装满水果的塑料盆子,还有些是做果酱的小器具。

  结婚后,我想把奶奶接来与我同住,她不愿意,只答应每个月来我家小住几天。有一天中午,子雄出差没有回来,我叫了外卖和奶奶一起吃。吃完后,我照着往常的习惯,把碗端到水池里去洗。家里洗碗的地方只要天晴就能晒到太阳,阳光有些刺眼,我催着奶奶去客厅看电视,碗筷在塑料盆里被我粗鲁地晃来晃去。

 “洗碗好啊。”奶奶反转着手敲打自己的椎骨,背着我一步一步往外走去。她还是以前的旧模样,背影都好像在笑。

 

好时光不长,我和子雄还没来得及有自己的孩子,子雄就出车祸去世了。当时,子雄出差,开车的人途经一个正在扩建的小山村,大桥前端红色警示牌上语气强硬地标有“禁止通行”的字样。开车的人侥幸地想开上去试试,没想到四个轮子还没全挪上去,一片苍蓝的水象划破那静幽幽的绿景,将他们吞没。

子雄走后,我就再也没洗过碗了。

 

“你一个人洗碗,不就盼着有人来吃饭。吃完了你再洗,盼着那人再来。”奶奶摸摸我的头发,软绵绵的身子匍着我的后背,她的身上依旧是股好闻的香薰味。“别哭,子雄那孩子回不来,奶奶回来和你一起住。”她说着说着,声音哑了,怕是想起了爷爷,和我一起抽泣。她的身子一下子变木讷了,重重的压着我的背,连呼气声都格外厚重,像是要把自己掏空。

原来,我洗碗只是盼着想念的人继续使用它。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洗着,却不觉得孤单。我想我爱的人再度拾起它,吃饭、聊天、说笑,我再将它洗净,放进它的小屋子,等待第二天再把它取出来,装满食物。离家时捧起的那只碗,我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一直爱着我的奶奶,是一直盼我成才的爷爷,是家里我熟悉的每一个角角落落。

 

洗碗,真是个孤独的活。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你爱的人能否再把它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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