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

　　城市里的这个地方被乡下人叫作城市，被城里人叫作农村，被学者们折中地叫作“城乡结合部”。它的入口往往是一个小小的街道，走进去是越来越窄的巷陌小径，小径上遍布痰迹、菜叶子和它的上空飘荡着这里的临时居住者不堪入耳的脏话。

　　

　　HN省ZZ市的金水区，就有这么一个“城市农村”。它的入口旁是一个地下图书馆，依次走进去是满是油烟已经盖住店名的“大盘鸡”餐馆，一家门口贴有70年代女明星海报的发廊，紧挨着居民房的KTV装潢华丽的与这个小巷有着近乎可以算天壤之别的“气质”，每天播放着似乎撕心裂肺的快餐式爱情歌曲，用一句一句扯着嗓子的“出卖我的爱…”代替了本应该属于农村人的淳朴。

　　

　　这个关于城市的故事，从这里开始，从一个名叫李媛媛的孩子开始。

　　

　　（一）

　　

　　李媛媛背着被她背了5年磨掉了一半漆的美少女书包，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进这个小巷子，生怕踩到一丝青痰弄脏了她妈在地摊上给她买的布鞋。却在不小心撞上了一个从KTV里摇摇晃晃浓妆艳抹的，我们姑且称她为女人。

　　

　　“小兔崽子，没长眼啊！”

　　

　　李媛媛看着她被旁边染得五颜六色头发的小伙子扶走以后，才偷偷地回头，瞪了一眼，狠狠地像吐掉一粒沙子那样骂了一句“呸。”

　　

　　“媛媛恁弟呢？咋谋（方言：没有）回来？”李媛媛她妈李秀姗刚刚把白菜倒进锅里，就开始问李媛媛。

　　

　　“不知道，许是又搁那儿留堂了，作业谋没做完。”

　　

　　李秀姗把白菜端上桌子，“那就不等了，吃饭吧。媛媛啊我说你也是，你还是当姐姐呢。你咋就不知道帮帮恁弟管管他学习，一个妞家读恁好的书谋啥用，多教教恁弟。着（方言：知道）不？”

　　

　　“中。”李媛媛扒着碗里的饭，不情愿地吐出这一个字。本来想问问她妈为什么昨天说好今天做的炒鸡蛋没了，话终是咽进了肚里。明摆着答案嘛——她弟没回来。

　　

　　这一定不是真正的城市。

　　

　　李媛媛努力用自己的想象拼凑出自己坐在十几楼的房子里在红木餐桌上用青花瓷碗一家四口吃饭的画面。那才是真正的城里人生活。也是李媛媛，第一次来到ZZ市就向往的生活。

　　

　　（二）

　　

　　李媛媛她弟在午夜敲钟前的3分钟到家，1分半前被李秀姗催促洗脚后躺倒了和李媛媛并在一起的床上。关掉白炽灯后小姐弟俩开始了属于他们的双方会谈。

　　

　　“震震啊，你说，咱爹，不是，爸。都五年谋个人影了，你说他会不会…”来市里五年了，李媛媛依旧改不了把爸叫做爹的习惯，这似乎就是属于农村的烙印。

　　

　　“会不会啥啊？”

　　

　　“会不会在外面有女…”刚做出“人”字的口型就被她弟捂上了嘴。

　　

　　“嘘，你小声点。让咱娘听见又要律（方言：打）你了。”

　　

　　“你就说会不会啊，要不为啥五年他都没回来过呢，每年春节都说忙，小灵通大多数时间都关机。每次打来就说几句话就挂了，除了每个月汇过来四百块钱以外就再没别的。我怕…他可能已经给城里落了窝了…”

　　

　　（三）

　　

　　李媛媛这么想不是一点根据没有。她记得她上小学前一年的时候，那时候她爸还在县里的一个工厂，厂里的有个同事，她爸让她叫“思敏姐姐”，其实不比她妈小太多，她还是听话的叫她姐姐了。李媛媛不喜欢她，不喜欢她嗲嗲地强调，每天高跟鞋发出的噔噔的声音，以及她给自己糖吃的时候皮肉不符的笑。她本来也没想太多，只是有一天无意中听见思敏姐姐指着她爸大骂她爸是“木头”，还说“你就和那黄脸婆还有俩小兔崽子过着吧，以为老娘真稀得和你好啊。”那时候李媛媛就隐隐约约地懂得，比她娘小几岁长的又俊又上过大学的爹，其实会被很多女人看上的。

　　

　　“你那么担心干啥啊？他爱和哪个女的搞破鞋让他搞去！爹一向又不疼你你还那么挂着他干嘛啊？”

　　

　　“你睁眼说瞎话！凭啥说咱爹不疼我？！”李媛媛的声音里带着和她弟拼命的架势。

　　

　　“爹连让你和他一个姓都不让姓！爹怎么会疼…”她弟说到这知道自己失言，连忙劝着，“姐姐姐，我错了还不行吗？你别生气啊将来我一定给你买大别墅好吧？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你还真能吹牛，先把数学补考弄及格了再说吧。”

　　

　　“姐，现在这年头，上学还有个啥用？将来我初中毕业了去做生意，开个大公司照样挣大钱。考的分再高了也不过就是给人打工…无所谓啦姐。”

　　

　　“得了得了睡觉。”

　　

　　（四）

　　

　　李媛媛极力隐藏住内心的恶心，用一副饶有兴趣的面孔听前桌程晴晴炫耀她手里的唇膏。

　　

　　“昨天和我妈在丹尼斯专柜买的。本来就便宜又打了八五折，才花了四百多。”

　　

　　要是换做前年李媛媛早就大叫“四百多啊！”了，然后惊讶加羡慕程晴晴好一会。四百多对她而言等于一个学期的借读费加二十斤鸡蛋加三十斤白菜以及一大块里脊肉再余几块大大泡泡糖，但是同样却小于程晴晴一个星期的零花钱。李媛媛已经慢慢习惯了程晴晴几乎每天都会用她新买的一切来炫耀，李媛媛也慢慢地学会在这时候保持沉默，不然一定又要被程晴晴跟那几个女生瞧不起。

　　

　　李媛媛拿起手里的语文书，始终停在《夜雨寄北》这一页没有翻过去，眼睛的余光瞟着教室外面老师批评她班里那个每天都来得最早主动帮忙所有同学值日却成绩总是上不去的欧晓珂。

　　

　　“你瞧瞧你啊，学习那么差，还成天笑嘻嘻的，不长脑子啊你…”

　　

　　“每天就知道跟那些学习差的玩，当然了，人家学习好的也不理你，你看看人家李媛媛跟程晴晴，人家俩在成绩好的一块越玩成绩越好。真是什么样的人找什么人啊…”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李媛媛很讨厌很讨厌每次老师在考试后都会表扬她跟程晴晴，说她们两个学习又好，做好朋友就是“良性循环”。她也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其实她很讨厌程晴晴，可是她是个好学生，至少学习好，所有人都觉得学习好的人应该玩到一起。

　　

　　李媛媛很想很想，跑到欧晓珂面前告诉她。

　　

　　以后我们一起玩好不好？我愿意和你一起玩。

　　

　　我其实，很讨厌很烦程晴晴。

　　

　　你真的很好，你比程晴晴强，强太多了。

　　

　　可是李媛媛从来不敢这么说。

　　

　　（五）

　　

　　“娘，娘…妈，”李媛媛在飞奔进来撞到李秀姗的目光后慌忙改了口。

　　

　　“这么急干嘛？又考一百了？”

　　

　　“没有，只是，明天我可以拿到奖学金了？”

　　

　　“是吗？多少钱啊？”

　　

　　“是这样，一个企业家明天要来我们学校了，说要对优秀的贫困生代表进行赞助。我不是几个月前拿了那个全国中小学生奥林匹克数学二等奖嘛？所以就让我去领奖了，估计能得五千呢。而且据说市里因为他要回家乡这事决定明天的报纸都要晚出了，他来我们学校这个事做头条。我可能还能上报纸呢…”

　　

　　“哎呦，咱媛媛可是一只金凤凰啊。可给咱家长脸了。什么时候你弟也能这样就好了…”

　　

　　李媛媛不高兴的背过脸，朝自己和她弟共同的屋里去了。

　　

　　（六）

　　

　　学校礼堂里拉起了横幅打开了灯光音乐，李媛媛坐在后台投过缝隙看见今天来颁奖的人。一堆记者围着那个企业家不停，他突出重围的时候李媛媛只看见了他旁边的一个女人。头发长的都留到屁股上了，真不像话。两口子怎么能在这么多人面前那么亲密呢，都趴肩膀上了。妆化的那么浓看着真是跟比李媛媛她妈还显老呢。

　　

　　主持人带着虚假的激动，“下面有请著名企业家，龙海集团董事长申先生为我们致词。”

　　

　　一片掌声之后，企业家深情地无比冠冕堂皇的样子，说自己也是农村出来的上学多不容易要回报社会支持教育云云，媛媛终于从台上接过超大的支票板子，还得到后面集团工作人员那去领现金。工作人员也是一副没好气的嘴脸。李媛媛刚拿到装得满是旧钱的五千块红包，突然觉得一阵胃疼，蹲在后台。顿时头晕眼花，脑子里声音一片乱哄哄的。

　　

　　“切，不就是她得了个什么破奖嘛！有什么了不起！”

　　

　　“申董事长申董事长，请问您对上次被曝出可能并非初婚言论有什么想说的？”

　　

　　“以后别再来这么乱哄哄的地方了赞助，听见没有？净是扔钱。没什么用！”

　　

　　“好啦，跟她一个小农民生什么气啊。反正你爸也要将来送你出国的。”

　　

　　“申先生，请您解释一下您与柯氏集团总裁千金的闪婚是经济联姻吗？”

　　

　　“我跟你说了别来就别来！这赞助合算吗？你个木头脑袋乡巴佬！”

　　

　　“我才不跟一个得了二等奖就炫耀的人置气呢。丢身份。”

　　

　　“你还真以为自己算个人了？没有老娘你今天还不知道在哪个山沟窝着呢!”

　　

　　“……”

　　

　　李媛媛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了。

　　

　　（七）

　　

　　家里一片冷清，李媛媛听邻居说弟弟生病了，妈妈陪她去诊所看了。李媛媛便自己放下书包，把五千块钱塞进柜子里。又拿出那张黑白色泛黄的唯一一张全家福。想起第一次在ZZ市自己还不认识字的时候，爹说的只要考上实验中学，爹就带自己去公园坐摩天轮。那可是能看到全市的样子。五年了，李媛媛一直努力学习，等着这个小愿望实现呢。照片翻过去，是全家人的名字。爹的钢笔字写得真好看啊！李媛媛开始一个字一个字指着念：“申，震，李，元，元，李，秀，姗，申，龙，海…”念了十几遍感觉终于过瘾了，便放了回去。

　　

　　此刻的李媛媛爬在窗边，橘黄色地路灯下，车辆是川流不息的样子，再往远处看，便不在李媛媛的三百度近视眼的能力范围内了。就像她一直无比渴望的城市那样，望也望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