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的希望

守护的希望

一路征尘

一、

　　那年我刚从拘留所待了十五天回来，我妈就逼着我去医院看张扬，说要不是他在紧要关头替我挡刀子，我早就没命了。我赶紧拎着老妈早准备好的慰问品，来到市医院的门诊病房。

　　推开六号门，我发现里边静悄悄的，四个床位空着三个，躺在病床上的张扬看见我，赶紧坐起来招呼：“是小迪吗？进来啊。”

　　我小心翼翼地进去，拘束地坐在张扬的床边。我不擅于言谈，憋了好一会儿才像背书似的，把那些感谢的词儿一股脑地倒出来。张扬听了直摆手：“算了算了，我早说过没事儿了，你妈没跟你讲吗？”

　　接下来，张扬询问我生活和学习上的事儿，我一一如实回答。张扬慢慢听着，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叹气。然后，病房里安静下来，我们忽然没了话题。

　　过了好半天，张扬打破尴尬：“这样吧，我给你讲个我从前的故事，听完了你就走。”他这么说时，我刚刚站起来想离开，听了这话，复又坐回到床边。

二、

　　张扬是家里的独子，中学没毕业就辍学了，在家门前的汇友街上瞎混。张扬有个冲劲儿，做事儿又讲哥们义气，身边渐渐聚了些猫三狗四的兄弟，跟着他玩儿。为了帮兄弟“平事儿”，张扬打过群架，也因此进过几次拘留所。

　　容易走的都是下坡路，张扬要学坏，可把他父母急坏了。老两口儿合计：“不如给他成家，有家拴着，或许能收心。”于是四处托媒，可儿子“名声在外”，好人家的女孩儿谁肯嫁他呀，最后好说好歹，找了汇友街东头的小玉。

　　小玉人模样不错，正经人家的姑娘，只是小时候出过车祸，腿脚落下残疾。张扬的父母又许房子，又许工作，总算说动小玉的爸妈。于是两家商定，挑了个好日子，把婚事办了。

　　张扬结婚后，果然有所收敛，他父母又趁热打铁，花钱托人给张扬在一家国营单位上了班儿，满心希望儿子从此能够和小玉一心一意过日子。哪成想张扬是扶不起的阿斗，他自来闲散惯了，哪受得了工作的约束，在单位打架、旷工是经常的事情。结果上班没多久，就被单位除名。张扬的父母为此气的差点犯病，老婆小玉也没少跟着抹眼泪。

　　后来小玉生了孩子，张扬总算有点收心，他父母一看机会来了，又出钱在胡同口开了一家小超市，小玉没事儿就帮着卖货，张扬负责进货。有了买卖，张扬的心更加收敛，也不怎么找他那帮小弟兄了。张扬的父母以为这回差不离了，儿子终于能省心了，没想到又出了件天大的事儿。

　　孩子两岁那年，有一天，张扬蹬着三轮车去进货，回来的路上肩头让人拍了一下。张扬回头看，感情是从前一起玩儿的小兄弟石头。这阵子忙买卖，两人有日子没联系了。

　　石头很热情，拉住张扬的手，一口一个大哥，还提出找个地方吃口饭，哥两儿聚聚。张扬不好回绝，只得跟着进了街头一家小吃部。

　　几杯酒下肚，石头说有点小事儿请大哥帮忙，张扬一皱眉，正要婉言谢绝，没想到石头吧嗒吧嗒抹起眼泪，张扬赶紧问缘故，石头这才讲了来龙去脉。

　　原来时过境迁，现在谁还在街上瞎混，都在找挣钱的法儿。石头也不例外，他在汇友街黄金地段开了家“美嗓子”歌厅，生意一直不错。哪知一年前，他家歌厅斜对面新开了一家“盛江海”歌厅，规模不小，和“美嗓子”形成竞争。汇友街原本不大，消费能力很有限，半年下来，“美嗓子”不景气，“盛江海”也没挣到钱。

　　这天晚上，石头在歌厅里愁眉苦脸地看账本，已经连着好几个月没有盈利了。他正愁呢，突然闯进一伙人，先是包了房间唱歌，然后横挑鼻子竖挑眼。石头在社会上玩过，明白是来找茬的，连忙过去陪笑脸说好话，不成想被这伙人按在地上一顿胖揍，临走时还放下话：“三天之内关门停业，不然再来把你打死。”

　　石头说完，眼巴巴地看着张扬，指望他能凭老面子给“摆摆”。看张扬没吱声，石头又说了许多奉承的话，见张扬还没反应。石头一激动，突然站起来，脸色苍白，口吐白沫，要抽羊角风，这回张扬坐不住了。

　　原来张扬在汇友街曾经参与过一次群殴，被堵在死胡同里，差点被打死。危急时刻，小兄弟石头冒死用身体挡住张扬，替他挨了一顿镐把。张扬没事了，石头却因为头部被重击，罹患了轻微癫痫病。打那以后，石头一直在家养病，没再出来玩儿，张扬后来渐渐退出，和这件事有很大关系。并且从内心讲，他始终觉得对石头有亏欠。

　　石头要抽风，张扬赶紧上前扶住他好言相劝：“别急啊，兄弟放心，这事儿包在你哥身上。”石头听了这话，心头一喜，又不抽了。

　　回到家，张扬一宿没睡，他琢磨着自己久未出头，未必能轻易摆平。思来想去，张扬猛想起当年进拘留所，被里边的人欺负，他一发狠，挥拳砸碎窗户，捡起一块大玻璃片，操自己肚子一划，顿时血流如注，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张扬因此扬名，亦被取保候审回了家。张扬心想：“我不妨故伎重演。”

　　打定主意，张扬选了个晚上，喝得醉醺醺，拎着半瓶酒，摇摇晃晃地推开“盛江海”歌厅的门。张扬来到柜台前，把酒瓶子往吧台上猛一砸，酒瓶“啪”地断成两半。张扬攥着剩下的半截，恶狠狠地问服务员：“你家老板呢？叫他出来。”

　　常来歌厅玩儿的，都认识汇友街的张扬，虽然有日子没露面了，但“人的名树的影儿。”晓得他是个生猛的主儿，何况还醉了。张扬嚷了半天，愣没人敢上前搭话。

　　场面正僵着，从包房出来几个顾客，在学生模样的服务生陪同下来柜台结账。此时张扬眯缝着眼睛，正考虑下一步怎么办。

　　张扬晃悠悠的醉态被那个服务生看到，他以为张扬也是顾客，赶紧小跑过来很有礼貌地搀扶。服务生的手刚碰到张扬的胳膊，张扬顺势找到滋事的借口，和他吵起来。

　　那个服务生不知所措，只好不停解释。张扬被絮叨烦了，借着酒劲儿，用半截酒瓶子点指服务生。张扬的意思是让他离远点，不想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偏巧服务生往前凑，酒瓶碴子正好插入服务生的脖子，顿时鲜血喷涌。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立马现场大乱，张扬也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服务生因为气管破裂，不治身亡，张扬则被刑拘，面临囹圄生涯。尽管如此，张扬还觉得值，毕竟自己这条命是石头给的。他也不想家里的亲人是什么感受，更没想过那个服务生死的该有多屈，直到开庭那天，张扬才改变了这种想法。

　　庭审现场来的人不多，公诉人宣读起诉书时，张扬才知道知死掉的服务生叫小东，是市工校的走读生，母亲常年卧床，刚去世不久，为给母亲治病，欠下很多饥荒，为了填补家里，利用晚上到歌厅打短工，来的时间不长，却发生了这样的悲剧。

　　庭审结束时，小东的父亲来到张扬跟前，要求跟他说几句话。在得到允许后，老人望着张扬，无可奈何地对他说：“年轻人，我就想跟你说一句话，无论是谁，多大年龄，活着是因为有一个祈盼和希望。可是你知道吗？你夺走了我全部的希望。”老人说到最后，已经带着哭腔，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看守所不久，张扬就被发到监狱服刑。张扬决心从新开始自己的生活，过好每一天。十五年之后，张扬因为表现良好，多次获得减刑，终于离开那个让他一生都忘不了的地方。

三、

　　故事讲完了，张扬的眼睛已经湿润，脸上的表情复杂得无法捉摸。他操起水杯一饮而尽，然后叹了口气：“出来之后，我没脸回家，就在外边打工，边寻找那位老人，终于找到他的家，可是一打听才知道，老人去世都十几年了。听邻居讲，老人刚回来时，还抱养过一个孩子，他把对老伴儿和儿子的思念与爱都给了这个孩子。不想转过年，老人生了场大病，卧床不起，只好把孩子送进孤儿院。孩子离开后，老人想孩子，又想死去的老伴儿和儿子，不久病死了。”

　　讲到这儿，张扬打个咳声：“人活着，就是因为有一个祈盼和希望，这些都没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拿你这次的事儿来说，幸亏我及时赶到，还好，每个人的希望都在。”

　　张扬讲故事的时候，我始终低着头，闷不作声。他讲的这些，我小时候听我妈不止一次讲过，虽然个别情节有些出入，但大致如此。从前我一直以为这个故事和我没关系，听完这些，我才恍然大悟。我在心里猜测，张扬一定就是我的亲生父亲，不然的话，他怎么会在关键时刻舍命护我？唉，平日我没少问我妈关于我爸是谁的话题，她总是王顾左右而言他，让我一度以为自己是哪个有钱人的野种。

　　想到这里，我“腾”地站起来，内心委屈万分，哽咽半天却没说出一句话。我猛地扑到张扬怀里，呜呜哭起来。张扬先是一愣，接着也泣不成声，嘴里不住地安慰：“好，好孩子，这正是我希望的。”

　　半个多月前，因为一件无所谓的琐事，我和好哥们儿小凯翻脸，还约定在中心广场一隅单挑。没想到我们刚伸上手，闻讯而来的张扬突然出现，还舍命挡在我前边。一位过路的阿姨报了警，做笔录的时候，肩头挨刀的张扬反复表明，是自己不小心造成的误伤，与我和小凯都无关。结果我们两人仅被治安拘留，生命自然无大碍。

　　这件事过去之后，我慢慢知道了全部真相，张扬在故事里提到的那个孩子，被送到孤儿院不久，让一个寡妇领走。寡妇带着孩子搬到汇友街住下来，一直没有再嫁。孩子长大后，和张扬的儿子成了好朋友。张扬的儿子叫小凯，而那个孩子叫小迪，就是我。

　　多年之后，我才完全明白，张扬挺身护住的，不仅仅是我的生命，还有他的希望，甚至包括了那个死去的老人的希望。

（3599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