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太阳是昏黄暗紫的一个点，疲惫地发着光。美妙绝伦的《欢乐颂》的从扩音器里流淌出来，溢了整个操场满满地都是。林示差不多觉得自己也跟着欢乐起来了。
天天如此，又是新的一日。林示想。
又老了一日。林示想。
爸爸责骂林示时会时不时地猛拽他的胳膊，狠狠地拽，而且十分专一地只拽那一只。因为一次成绩责骂了一个下午，结束时林示怕是脱臼了，忍了疼鼓起勇气问：“也许脱臼了，很疼，能不能去医院之类的地方问问？”爸爸说：“不能动了是脱臼，胳膊能动就给我回屋学习去。”
那晚林示在计算题中睡了过去，梦到爸爸拉住了他快要脱臼的胳膊使劲地拽，眼看着那条胳膊跟橡皮似的给越拉越长，爸爸拉着那条胳膊围着他跑，边跑边喊：“给我考上重点！给我考上重点……”林示被自己的那条胳膊给一圈一圈地绑在了椅子上……
闹铃救了他，清晨五点。林示沮丧地发现自己被这噩梦给吓出眼泪来了。从桌子上爬起来去跑步。
他的晨跑类似于自虐，经常非要把自己给跑吐了才肯停下来，扑在一条长椅上像个哮喘病人似的绝望地喘。
眼前的黑暗渐渐消退时发现有人在看着他笑。是阿茂，柳姨家的傻儿子——那种毫无杂质的笑容是高智商动物们所没有的，而且丑极了。阿茂跳到椅子上乱七八糟地耍起了猴拳的动作。一时之间林示很悲哀，全世界是不是只剩下阿茂这一个快乐的人了。
后来林示带着阿茂去学校玩。学生们都大了，看到傻子也不会用石头子扔他，只是不住地扭了脖子望他这里看。弄得林示几乎都觉得自己好象正带着一个美女逛校似的荣耀起来。礼堂里没有人，整整齐齐的座椅，安静得像满怀心事一样期待会有人们坐上去填满它们的空虚。讲台上方挂了条幅：“欢乐颂——歌颂我们美好快乐的中学生活演讲比赛”，深紫色的绒布上用大头针别了许多白纸条，拼凑上了这些字。林示不明白为什么语文老师会强烈要求他去。“你的声音不错，”当时她好像是这么说了一句，那是一句林示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的算是肯定他的话。“反正这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演讲，你随便去讲吧。别人都不愿意去。”
林示站到了讲台上，从来没有这么高过。阿茂咧着嘴抬头望着他，
“明天下午，”林示望着空荡荡的观众席，假想着里面满满坐住了无数虔诚的观众，“明天下午，不要害怕。”
阿茂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说了一些话。没有听懂。
林示曾经也是个非常自负的人呢，直到高中他接受了现实——有时他希望，过去才是真实的，高中都是做梦，是生命中残缺的一块。曾经有那么一个时刻，林示想：“全世界都离我而去了。”后来觉得这样的想法太过绝望，怕自己有天会想这句话想得没出息地哭起来，于是就哼唱《欢乐颂》。每天学校都要放这曲子，试图让人们拼命坚持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郑彤长得什么样子林示居然会不记得了。只是记得她离开时的背影，深低了头谦逊地急匆匆地从视野里消失。对于林示来说，那个女人就是死了。他看到她，他就是活的，看不到，他真希望她就这样死在他心里算了。但是后来他明白原来死的不是她，是他自己的心。
爸爸偷曾经偷着翻看了林示的日记。从那天起林示的生活就崩溃了——私人物品被窥，林示觉得自己好像被扒光了衣服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样恶心。不，不是自己，是郑彤。因为日记里净是她是她，他的感觉就像郑彤扒光了衣服暴露在爸爸硕大的眼镜下……后来每当想起这件事都会感到胃里一阵难受，有好几次甚至居然真的吐了。他拿袖子擦了嘴，袖子上满是呕吐物的味道。那味道是永远洗不掉的了。
想洗头，虽然每次洗时都会掉落大把头发，但是由于长时间用脑他的头发已经太过于油腻了。但是妈妈不让。一直就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妈妈不让他洗头发。后来索性把脑袋伸到学校的凉水管子里冲了冲，用肥皂涂了两把出了点泡末冲掉了。明天还要上台呢。他把稿子又背了一夜。
“我们朝气蓬勃，我们的生活丰富多彩，贪婪吮吸着知识的甘露。我们欢笑，我们歌唱……我们是早上八九点种的太阳……”看了一眼天，阴。不知为什么胃里一阵挣扎，林示“哇——” ……
“我们…………”只是这一个音节之后，林示就发不出声音来了。为什么台下有那么多人。那么多那么多。每个学生都是虎着脸，一身兰色的像电工工作装似的校服，不明白连里面衬衫的最上面的那个扣子都要系紧。林示看着他们的表情，想嘲笑，那些如木偶般的神情。带着惊讶和恐惧看着，看着台上这个筛糠似的嘴唇乱抖的人。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
“朝气蓬勃……”
欢乐。
一时之间非常愤怒。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欢乐颂。他觉得语文老师在他上台前给他用劣质化装品化了妆是对他莫大的侮辱，他觉得自己的浓妆看上去就像毒日下流着汗扭着秧歌的小丑。四面八方都是灯，都是眼睛，全世界都在嘲笑他。
主持人妄图打圆场，“这位同学看起来有些状态不够稳定……”
到底想说什么呢？想告诉眼前这些麻木的穿校服的木偶们，“我们的生活多姿多彩……”诸如此类？
突然之间连恐惧都来不及，胃丝毫不肯给他机会。老毛病又犯了。他像条恐吓猎物的蛇那样张大了嘴……中午没有吃东西，呕出来的只有苦涩恶臭的胃酸，一股又一股地喷到讲桌上的演讲稿件上，把欢乐颂的字迹淹没在青青黄黄的汁水中。此时的演讲会场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要寂静，只剩下一阵阵响亮的呕吐声。
那天是个什么样的日子呢？是不是在做梦啊。
林示拖着无法摆脱的躯壳回到家里。爸爸的眼镜特别大，这使他看上去像只漫画里的大青蛙。“过来，上我这里来跟我谈谈。……”
上我这里跟我谈谈。
林示走到他那里去，却没有打算好好和他谈一谈。径直走向办公桌，桌上有台笔记本电脑。拔掉上面连着的纠缠的线头，拿住了高高地举起来，朝地上摔去。
之后的那段过程，后来林示想起来觉得自己当时是处在了失聪的状态。因为他记得笔记本掉到地上是应该有声音的，而且妈妈当时也是张了嘴惊叫着跑过来了——但是他丝毫也想不起来那之后的声音了，好象是录象给突然消了声。他只记得做出了摔电脑的壮举之后他就开始满屋子地找钱——他的私房零花钱。冰箱下，书桌角，床垫子里，二十元的，十元的，一元的，甚至一角的，他的零花，处心积虑地积攒藏匿起来的零花，加起来满满一大把，居然有两百多。攥紧了热泪盈眶地出了门。
稻草——但是却是最后一根压断老骆驼脊梁的稻草。今天他已经再也受不了了。
柳姨家，阿茂在。阿茂出来，今天陪我玩。
晚上他们去了游乐场，坐了太空飞船，下船时林示又吐了个痛快。后来去打电子游戏的时候阿茂笑得鼻涕口水全出来了，哈哈哈。林示带着阿茂去玩具店给他买了个孙猴子的面具，也买了那支林示很小的时候曾经非常想要的玩具枪。突突突……
玩得真爽，林示想，从此以后再不会有像今晚这么幸福的时候了。过了今天，过了今天……
钱花得剩了五十几元的时候进了一家美发店，林示突发奇想问阿茂：“你最喜欢什么颜色？”
天气真晴朗。林示走得昂首挺胸，校园里见到任何行动着的生物都要意气风发地说“你早！”不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头发染成了火红色。感觉好极了，招摇过市。所有人都注意我了呢，林示想。身旁过去一张熟悉的脸，林示用眼角余光瞟着他，响响地吐了一口痰。
切不就是校长吗，有个屁了不起。
天天如此，又是新的一日，林示想。
我又老了一日，林示想。
清晨的天空还是浑浊的，盘古没有把世界顶出来的时候宇宙就是这样的颜色吧。太阳是嫩红嫩红的一个点，好象谁给天空扇了个耳光子打红了似的。林示摸了摸自己一侧的红辣辣的脸蛋。漂亮的火红头发被爸爸给剃成了光头，剃的时候他并没有挣扎，可是还是被爸爸给刮出了好多口子。贴了胶布，看起来像个破损了的大光头娃娃。
美妙绝伦的《欢乐颂》的曲子从喇叭里流淌出来，淌得满地满地都是。人们忙碌地满地满地找欢乐。眼前不远的上空，一群鸽子非常配合乐曲地飞过，那场景好美啊。
晚上的时候林示听到一个声音在哭。是谁呢是谁呢。可是他找遍了整个屋子也没有找到哭泣的人。他打开灯，他的影子映在玻璃窗上，全身的姿势是嘲笑和渴望放纵，可是眼泪却居然汩汩地流了一脸。 (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