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最初筹备壹基金的时候,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从娱乐圈转入企业家的圈子了?
李连杰:马云很早就跟我说过,你这是在创业。这确实是我筹备了很久的创业。从2005年到现在四年多的时间,我非常地努力向全世界的精英去求教,包括管理、市场调查等等。壹基金其实是要做一种全社会各种资源的整合,我创的是一个“社会企业”,这个企业不是为了赚钱,而是用企业家的精神、企业的管理模式来做公益。
经济观察报:这两年关于“社会企业”的讨论越来越多了。
李连杰:全世界都在讨论,还有一些政府花了很多钱去研究这个。我是不管理论怎么样,先去实践。其实我在壹基金第一个年会上就说过,“企业的社会责任”和“社会企业”不是一回事,区别非常大。
企业的社会责任,是说作为企业,第一目标就是利润最大化,要提供更多的就业和福利,同时要承担对社会的责任,比如不要生产有毒的产品、不污染环境、扶持产业链下端、帮助解决社会性的一些问题。而社会企业,是一种为了社会公众利益而设立的企业,它的第一个目标就是为了公众的利益,其次才是它作为企业的行为。 这两者都和单一做慈善不一样。单一的慈善行为就好比某件事情你提供了资金或者扶助,然后就没有下文了,它不是持续性的行为,也没有自我造血的能力。而社会企业是一种具备自我造血能力的可持续发展的模式,不断地创造财富,不断地回馈社会和帮助弱势群体。
经济观察报:所以“社会企业”就是你给壹基金的定位?
李连杰:其实壹基金还不能够算做一个社会企业,刚才说了嘛,这个定义还在讨论,没有定论,也没有明确的法律规定,尤其在中国。 壹基金在做的事情其实是搭建一个公益的平台。我们也是摸索走过来的,一开始其实是做儿童心理辅助、防止自杀这一类的项目。后来慢慢发现,慈善事业在中国刚刚起步,它有点像上世纪八十年代刚改革开放,人们纷纷下海,面对的还是一个不成熟的市场,有人卖电视、有人卖服装,为赚钱什么都做。现在慈善也像这样,这个做了希望工程,那个就给贫困孩子买书包,反正就是要帮助别人嘛。 但是,这就好像新建一座城市,有人要开工厂、有人要办医院,但是这个城市的水电交通还没建起来呢。所以我们发现,要让整个慈善事业在中国发展起来,这个基础设施建设还不够,就像创业你要找准自己的定位一样,壹基金就是想搭建一个平台,这边有很多个人和企业有爱心,想要帮助人,但是他自己不懂怎么照顾艾滋病人或者智障儿童,那边有一些人已经在做环保或者老人院,但是他们钱不够,于是,壹基金就起到这个平台作用,有爱心的人和企业可以到壹基金来,我们会把他们的钱交给那些做这类事情最专业、最正规、最有经验的机构。 所以,达沃斯论坛的创办人施瓦布博士一眼就把壹基金看穿了,他跟我说,你这是介于德兰修女和比尔·盖茨之间的一种模式。他是个经济学家,非常敏锐。
经济观察报:很多明星或者企业家做慈善,都是拿钱捐给一些机构,你为什么要选择自己创业做一个公益平台?
李连杰:我最初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要走一条可持续发展的路,我要建立一种结构和体制,哪怕有一天我死了,这个基金还在为社会服务,不会受一点影响。我也可以把钱拿出来捐出去做慈善,这多简单呀!但是等我死了,或者我没钱了,也就做不下去了。这样子的事情很多人在做,我们不缺这个,我要做的是一个可以制度化运行、不依靠某个人运转的一种结构。
其实这种结构的基金在西方是很多的,创始人早就不在了,CEO也换了一个又一个,但是基金还在运作,持续了五十年、七十年甚至上百年。东方文化比较含蓄,不够开放,更多依赖个人和家族在运作。我一开始就非常清晰,就是要做一个制度化、可持续化发展的模式,它要够专业、够透明、管理要够企业化、要有价值观。谁活着、谁死了,对这个基金根本不重要,会有高级管理人才、专业团队一直带领这个基金往前走。 我为什么一直要媒体都来关注我们,一方面是为了传播壹基金的理念,一方面也是要媒体来监督我们。因为慈善这个事情不像别的,善良的人、善心如果被欺骗、被伤害的话,后果非常严重,这个社会就没有人愿意做慈善帮助别人了,所以我们一定要媒体监督我们。
经济观察报:你刚才也说到东西方的差别,你本人在东西方世界都非常自如,这种穿梭在两种文化之间的适应能力和沟通能力,是从何而来的? 李连杰:可能来自两方面吧。一方面,我从11岁就开始在地球上转来转去,看到的、听到的、接触很多人,行万里路嘛,跟读万卷书一样的。 另一方面可能是因为我从34岁开始研究幸福快乐的问题,在研究的过程中,对人性底线在哪里、人的情绪从何而来、物质结构怎么产生的,这些问题我都有了一个认知。有了这个认知之后,我发现原来所有的事物只是外部包装不同而已,几千年前的轿子、马车,跟现在的飞机、火箭,其实本质上是一样的东西。那么,皮肤颜色、对宗教的理解、经济结构、政治体制,你就都能看清楚它的本质是什么了。你可以看到它们之间的差异,也可以找到它们的共同点,那么东西方世界在你眼中就都清晰了。
经济观察报:就是说34岁信佛后,你的世界观和宇宙观都建立起来了。 李连杰:对,我的世界观和宇宙观建立之后,就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了,我会看到大家不过是在各自相对的角度去辩论而已,而我是从一个没有观念的角度去观察世界的。 你如果觉得佛教是迷信的话,那爱因斯坦还说呢,能够解释未来的科学只有佛教。西方都在对佛教重新审视,认为这是一种心智科学,就是心和智慧产生的科学,它研究的是心的力量。心的力量用我们现在的物理化学、量子力学都是没法计算出来的,但是它肯定是产生一种巨大的力量的。所以我从佛教切入,研究了十几年的心智科学,然后再看人间百态,觉得什么都很正常。
经济观察报:很多人都是遭遇重大挫折或者精神危机后走向宗教的,你当时经历了什么事情吗?
李连杰:我觉得这是一种误解。我其实就是为了多掌握一些知识,有人说是这样的,有人说是那样的,我就很想知道,到底它是怎么回事。我最初就是想,起码我要弄明白你在说些什么,于是我就钻进去研究。进去之后我发现,这里头的东西真是太多了!这些东西它都不是我李连杰的发明和创造,我只是在学习。哪怕我只学到了它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知识,也足够我现在非常自如地面对生活中的一切了。
经济观察报:那为什么是佛教呢?你很早就去了好莱坞,为什么选择了佛教而不是其他?
李连杰:我去好莱坞之前就已经学佛教了呀。我十几年的朋友都知道,我在好莱坞也没有把全部精力都拍电影,而是花很多时间在研究心理问题、心智科学。我当然比较过不同教派。我很小时候就看过 《圣经》和《古兰经》,还有道教的东西。那时候什么东西被批判我就去看什么。为什么批判它,我非常好奇,就去找来看。
我当时的规划和追求跟常人差不多,情啊、名啊、利啊、权啊,以为这个就是得到幸福快乐的途径。但是到34岁的时候,我发现不对了,建立在名利、物质这些之上的幸福快乐是相对的,有的人为几百块着急,有人为几百万着急,有人为几百亿着急,都不过是量的区别,本质上大家都没有幸福快乐和安全感。
所以那个时候我急刹车,我34岁,我觉得完了,原来我过去追求这些都不重要,我不是自己的主人,说难听点,我变成物质和精神的奴隶了,我的快乐要建立在我有没有汽车和房子,我的电影别人是不是说好看,我一直活在别人的情绪和语言里面,我太被动了!我完全没有了解生命是什么。 那么我就从34岁开始去寻找,我失掉了什么,然后我找到了方法。我发现当你自我中心越小、自己的价值观越少、越利于他人,你的快乐就越多。帮助别人根本上是在帮自己,那才是通往幸福快乐的捷径。于是我看到的整个世界都倒过来了,我没有防线了,自我越来越小,不会被伤害了,幸福快乐也越来越多了。 但是找到了这种方法之后,我一直都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做,直到2004年底遇到海啸,才把最后那道关节打开了,这就是我创办壹基金的过程和原动力。
经济观察报:你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吗?
李连杰:34岁之前一定是这样的。
经济观察报:现在不是了吗?比如,你要努力把壹基金做成最好的社会企业或者慈善基金?
李连杰:什么叫做最好?没有最好。谁衡量好或者不好?是你自己树立一个目标,还是按社会给你的标准?
当34岁我进入新的领域去学习和研究的时候,我马上就蜕掉了所有以前的价值观,整个思维方式完全不一样了,我已经破掉了我之前的梦想。而且看到自己之前的梦想,我觉得很好玩,觉得自己以前很幼稚,迷迷糊糊的。 比如说,以前你觉得首富真了不起,多牛啊!但是谁是唐朝的首富?你知道吗?我也不知道。纵观历史,原来被人们记住、了知和尊重的,并不在于他当时拥有了多少,而在于他对社会付出了多少。反而是那个当不了官、发不了财的潦倒的李白,他写了几首诗,我还得在课堂上背得滚瓜烂熟。
经济观察报:那么你想要成为哪种人?
李连杰:这个问题就是以前记者和影迷老问我的,你的偶像是谁?我在34岁以前的回答是,我没有偶像,但是我有尊敬的人,我尊敬李时珍。
为什么呢?你看他就没有说我要赚多少钱,要拥有多少多少,他去亲自尝试百草,结果都把自己给试死了。他是为了给别人减轻病痛,留下一本《本草纲目》,不仅造福那个时代,还在造福我们这些千万代的后人。他就从来没有追求什么最富最成功,所以我尊重他。 不过这是我34岁之前的想法了,现在我也依然尊重他,但是我现在更喜欢佛陀释迦牟尼了。我觉得人世间追求的梦想到顶之后,就到了释迦牟尼那里了。
经济观察报:佛陀是不是一个完全没有痛苦的人?
李连杰:他是王子,他有权力,整个国家都是他的,整个国家的女人都属于他,他都还痛苦呢,痛苦了六年哩!直到他最后想到了离苦得乐的方法,他才真的快乐了,而且后来几千年里,很多人跟着他走这条路,最后也没有痛苦了。那么,我也就去跟着他走试试吧!
经济观察报:那么现在面对一些质疑或者挫折的时候,你还会痛苦吗?
李连杰:质疑是太正常的事情了。秦始皇、孔子、鲁迅、毛主席,这些人都还被骂呢,我李连杰算老几呀!别人质疑你两句算什么呀。
别人在掌握有限的资讯上,他怎么说我,恶意的或者善意的,我都能够理解。但是我是在法律框架、游戏规则内做事情的,为什么我喜欢看法律,法律是共同的标准。但是如果你按道德审判,那我们每个人的标准可能是不一样的。你在你的立场对我做这么一个判断,我能理解。
经济观察报:你对未来,无论是壹基金的成长或者中国的发展,是乐观还是悲观?
李连杰:你在看社会发展是乐观还是悲观的,你会有开心或者担忧。但是我自己是一个不乐观也不悲观的立场,我没有什么价值判断,我就在这儿看着世界的演变。别忘了释迦牟尼最后是怎么讲的:我没有教过任何人,我也没有讲过法,我只不过是在面对你们的问题。
所以我是没有观点的,我觉得它往这边也正常,往那边也正常,下雨也正常,出太阳也正常,中国往前发展很正常,遇到挫折也正常。我就像面对股市一样,它会升也会降,都很正常,一点都不会影响我的心情,我只是需要面对它的勇气和态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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