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谢飞大导侃电影大佬

　　听谢飞大导侃电影大佬

　　我一天到晚夸奖姜文


　　电影《本命年》是刘恒《黑的雪》改编的，我本来想把李慧泉写成是由于文化程度低造成的悲剧，刘恒说：“谢老师，这也未必吧。”我发现在刘恒身上有两个东西很深，一个是宿命意识另一个是弗洛伊德情欲，刘恒算是第五代，我觉得我这个作品是第四代是和第五代的综合体，包括请了姜文，包括摄影肖风，他是张艺谋的同学，他们俩一块拍的《一个和八个》的摄影，后来张艺谋就改导演了，包括后来贾樟柯他们，他们说受这部片子的影响很大，说反映了城市青年的那种真实状态，有现实主义的东西有批判精神，这可能跟我个人不断地认识和这么多第五代的人来帮我（有关），所以我经常一讲嘛姜文也知道（笑），我发现他个性很强，因为他老给我嘚啵说《红高粱》，说得了奖了张艺谋一句也不提我们，我们颠轿在那折腾半天连张艺谋后来都灰心了，但我们就去练，我们几个演员边跳边唱边编歌什么，是我们创造出来的，说从来不提我们（笑），说得了奖金也不给我们分（现场笑），我就知道这个演员个性太强，所以那时我一天到晚夸奖他（现场笑）。


　　原来的名儿叫《黑的雪》，头尾都是北京下大雪，先开始他回来，回来他被杀了以后雪白的尸体慢慢盖上，可是那时是八九年的四五月份，北京一点雪也没有，有一天姜文对我说：“导演，你看我像二十四吗？”我说还凑合吧，你傻笑的时候还比较天真（现场笑），他说那咱就叫“本命年”，我一想不错挺有宿命的感觉。所以我碰到的合作者都是一些很好的，他们拿用很好的观点刺激我，我又从刘恒作品中吸取一些，又加入了我的一些东西，所以当时影响就比较大，百花奖得了是观众投票，金鸡奖没得，有一个评委说这片要在三十年代我就给他大奖，可是现在是社会主义（现场笑），说我这个是“爬行社会主义”，远远落在现实主义后面，因为以前受的教育是革命现实主义，要走在时代前面你一定要典型要拔高，认为我这是个“爬行现实主义”（笑），我印象特别深，所以在金鸡奖上一奖没得，但是这部片子一直还是受到了年轻人、史论界的重视，所以这个片子能再次看到，大家二十五年前的劳动还有很好的结果，我很高兴，谢谢。


　　电影学院只培养过两个天才


　　我当过学院院长，我曾经讲过电影学院培养过两个天才，第一个天才是张艺谋，他是个视听天才，第二个就是贾樟柯，他是一个电影文化天才，但他也有欠缺，我看过《天注定》，在外面看的，是很敏感很强烈，但剧本还是单薄了些，有点急就章，四个故事凑在一起，每个都比较简单，人物没有丰满起来，所以艺术啊不是写政治论文，而是要塑造人物丰满，真实的，有艺术感染力的人物形象用人物命运打动别人。这个戏嘛不是伟大到那儿去，但比较以小见大，而且具体的东西做得比较到位，这个电影和小说一个比较大的区别是我砍掉了很多他（李慧泉）的梦境他的想象他的回忆，因为内容容不下，当时又没有特技没有数字技术，他一天到晚做些奇形怪状的梦，有一个我印象最深的，他在火车道上走就看到一个飘飘欲仙的小歌星，他就追啊追，然后到一地小歌星就消失了就听见婴儿哭，他就发现了一个被遗弃的婴儿。开始一稿我们都有这些场景因为很有诱惑力，但后来发现如果和你写实的这条线融洽不好观众就不知所云，所以后来我就老老实实地讲这个孩子一年的，从出狱到死的一年的心理历程，他想做一个正常的人，想做一个好人，但没做成，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小说给你无限的空间去想象，有社会有历史，个人都有，而我在阐述和表达时尽量强调他个人。


　　“写实现实主义”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


　　中国电影最好的传统就是现实主义，从二三十年代开始，写大时代和小人物，真实的时代背景和虚构的小人物命运，刘恒他们这批八十年代的，当时文艺理论把他们起名叫“写实现实主义”，区别于文革前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和革命现实主义，所谓“写实现实主义”他们特别强调表象的真实，就是具体的长相啊穿戴啊街面啊，所以当时刘恒跟我说你看小说里人物家住在哪儿，出门拐了几道弯到东大桥那个牌楼，然后东大桥里头有一座宿舍楼，有一个特别大的门洞风特别大，打架是在哪个地方，我觉得他有点学老舍先生，《四世同堂》里哪个胡同出去拐几步到哪个胡同都很真实，但其实写的那户人家是虚构的，所以就表象真实，他非常强调这个，还有就是他骨子里面非常强烈的宿命感，小说原名叫《红涡》，意思是这种文化不高的人就生活在血的漩涡里，他还有部讲知识分子婚外恋的，叫《白涡》，因为涉及婚外恋哪都不批准，刘恒还免费给我改好了，可到处不要，长春去了才说不要了，最后才给了《香魂女》，我个人觉得大家在八十年代思想比较开放，目睹了现实吧，把现实当做创作主要对象的源泉，很关注现实，像《小武》，包括第六代我上次讲，他们一直对身边的事对自身的经历特别关注像贾樟柯,可是现在的娱乐潮太厉害，写实的作品没人看，这是市场单一化造成的，但这并不代表这些作品没有价值，我个人觉得第六代甚至第七代都还应该坚持做下去。


　　姜文：“第五代作品都是半成品”


　　中国电影资料馆的李迅老师在Q&A中说：“就像谢飞老师讲的，我们国家有非常强的现实主义传统，但文革之后这种传统并没有发展起来，当我们看到这部片子的时候（《本命年》），哇，这是真正的，是现实主义的真正的一个有本质性的东西，因为看到了很多用现代话来说”重口味“的东西（笑），像自慰看毛片儿，从很多细节上看这是很不容易的。但他（李慧泉）并不是真正按照一种纯粹的现实主义的来塑造，大家可以对比一下意大利现实主义电影，在这个人物出来时我觉得多少有些象征意味，我记得特别清楚谢飞老师当时跟我们谈这个片子说在李慧泉这个人物身上并不完全是写实，这就是我们刚才说的剧作法，就是现在青年的编剧导演在做现实主义时特别容易在把人物跟环境联系起来时失去人物所独有的东西，完全都是讲关系，讲社会怎样欺压我，怎么剥削我，我怎么惨我怎么倒霉，但却失去了人物的特色，人物立不住时片子就是立不住的，所以说谢飞导演特别强的就是，援引姜文一句话，不知道他在别的地方有没有说，说：’第五代的东西在我看来都是半成品。’什么意思，就是说那些东西全是仪式全是造型全是光影全是色彩，但是人物塑造是有问题的，包括故事，但一个真正的作品你需要有人物，有故事，戏剧性，所以说《本命年》这部电影当之无愧，在这么多年后二十五年后还这么为人欣赏，这个特质非常重要。


　　高干子弟转型北京地痞


　　我当时拍这个片子的时候有人就怀疑，因为我是高干子弟，韩小磊就说：“谢飞你怎么能去拍个北京痞子？“我个人当时还真没这个顾虑，但作品肯定是一个集体创作，小说，刘恒，我合作的这一批都是第五代，当时所有的人都在刺激我，让我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我应该坚持什么，我的作品中只有这部戏里里外外都是和这些年轻人合作，我觉得这还是比较特别的，尤其从八十年代中期到九十年代初，是思想解放到开花结果，所以在92年的时候中国把三大电影节全拿了，这是十年的积累而有的成果，所以也有人说你这部片是不是在影射当时的政治啊，时代的压抑啊，我当时并没有直接的动因，但你生活在那个时代肯定会受到影响，包括你看电影尾巴上，其实本来还有一个序幕，于荣光带来了戏校的武术演员，但当时搞得太假，这么一弄太像匪警片了（现场笑），所以后来就没要了，但姜文吼得那声“警察来了“（现场笑）我放在了最后，所以有好多观众说这就是在影射当时的暴动，其实并没有有意为之。


　　当时在电影资料馆放田壮壮去看，看完后突然拉着我说：“真棒，谢老师去了美国一年回来就把我镇住了！“说明开阔眼界是起作用的，《香魂女》之后，就开始拍少数民族题材的影片，因为到了九十年代中期之后好像有个不成文规定不准拍文革，其实我准备过几个本子，包括自己当红卫兵的经历，还有一个题材调查得比较长，是中央音乐学院院长马思聪，他到美国后就发表了一篇讲话叫“我为什么逃离中国”，之前我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后来才说这小子跑到美国去了，那是67年台湾（把消息）用气球放过来（现场笑），叶永烈就这个题材写了《爱国的叛国者》，如果要拍这个就是66年6月到8月，横穿中国，整个运动的初期场面。这不可能。我后来选少数民族，既然这些都不能拍，就拍一些自己感兴趣的吧。


　　时代毁艺术家，艺术家毁自己


　　我二十三岁大学毕业，是65年底然后一直到76年，是我们最年轻的时候，但我们第四代还是欠一些很有分量的关于文革的电影，我们不像姜文是个孩子在那阳光灿烂（现场笑），我们是直接参与，造反，到处革命的，然后自己后来又受了灾，而你拿不出作品。我们也拍了一些小片子像《青春祭》《小巷名流》，但还拿不出像《活着》《霸王别姬》这样有分量的作品，所以我一直在说，时代会限制个人的创作，当然也跟个人有关，大家慢慢地老了，惰性也多了勇气也少了，所以像贾樟柯敢那么写，他那个戏是偷偷排的，中间他发过一次微博叫“忍无可忍重回地下“（笑），所以对艺术家来讲，如果束缚太多了，对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文化是一大损失，包括很多可能拍出一些有价值片子的人也拍不出来，甚至我那天在哪个说姜文（笑），因为我觉得姜文很有才，拍这个戏的时候就觉得这孩子太有主意了，不光是为这个角色，他想的是全片包括出”本命年“这个名儿，我当时就对他说：”你将来能当导演。“所以后来《阳光灿烂的日子》拍完他就请我去看，《阳光灿烂的日子》《鬼子来了》都是非常下功夫很好的片子，但可惜了现在去拍商业片了（现场笑），他第一部戏赚了大钱就兜不他要维持他的贵族生活就要继续赚钱，后来哪个报纸给报了，姜文听到后很生气（现场笑）。因为你要搞严肃的文艺片，你一定要冷静下来，不要为了钱，研究东西想出好的艺术构思，要下功夫，所以一个是被束缚一个是自身束缚，尤其像第五代这拨都成贵族了，凡人不理啦像凯歌啊这些（现场笑），那不成，你选的题材都跟地气没关系，这不成，这个时代毁艺术家，艺术家自己也毁自己。


　　写在最后


　　盗用梁任公的一句话，“知识分子乃天下之公器”，面对堪忧的我们这些后辈晚生，谢老用毕生的阅历给这件公器蓄满了以供汲取的琼浆玉液，哪怕我们有时会不经意地将污渎之手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