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经典】《八部半》：在电影的废墟上

　　【周末经典】《八部半》：在电影的废墟上

　　

　　马塞洛·马斯楚安尼透过墨镜，意味深长地望着观众的方向。今年戛纳电影节的官方海报直接采用了费德里科·费里尼1963年电影《八部半》的一张剧照。戛纳电影节官方海报设计师称，马斯楚安尼和费里尼共同代表了一种自由的，面向全世界的电影。的确，作为艺术电影永恒的经典，在电影的废墟上诞生的《八部半》配得上电影圣殿的金皇冠。

　　一个导演的困境

　　在《八部半》接近尾声的时候，马斯楚安尼饰演的导演圭多带着心仪的克劳迪娅夜游小城。克劳迪娅对他说道：“别再虚伪了，你的电影里根本就没有我的角色。”而圭多则回应：“是啊，找不到这样的角色。实际上也没有电影，什么都没有。”接下来，圭多在记者招待会中钻进桌子下面，完成了一次象征性的自杀。最终，圭多在片场下令拆除他将要拍摄的影片的布景。影片就在片中这被拆除的片场废墟上迎来了结尾虚实交融的大狂欢。

　　事实上，在导演费里尼的最初构想中，《八部半》的男主角是一名身陷创作瓶颈的作家。当男主角人选最终确定为马塞洛?马斯楚安尼之后，由于他曾在安东尼奥尼1961年的《夜》中刚刚扮演了一位作家，费里尼表示：“现在我该怎么办？我怎么能让马塞洛再扮演一次作家呢？那样的话，他最终只会相信自己就是名作家，他会开始写小说的。”于是，男主角的身份就变成了一位颇有成就的电影导演，故事核心也变成了一位导演无法拍出自己的下一部作品。

　　费里尼总表示自己是个大说谎家，我们也只好姑且相信，《八部半》的男主角身份从作家变为导演纯粹是因为一个偶然。但正是这样的偶然，使得《八部半》成为费里尼导演生涯的一个重要转折点。费里尼将自己的个人经历糅进了影片中的导演圭多的个人生活，圭多的梦境、回忆与幻想不断侵入他的现实世界。圭多始终无法开始拍摄新片，以及最后的片场废墟，正是费里尼对于电影本身和拍摄电影本身的双重反思。

　　《八部半》的故事情节非常简单：电影导演圭多筹划拍摄一部新片，为了寻找灵感，他来到一处疗养地放松心情，同时开始思考剧本。接下来，他的情妇和妻子相继到来，他还邂逅了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子。圭多发现自己无法开始创作，而且自己的生活也面临着种种危机。

　　关于影片标题的含义，比较受到广泛认可的解释是：费里尼此前拍摄过六部长片和三部短片，每一部短片算作半部长片，所以这部影片正是费里尼的第“八部半”影片。也有评论解释说，标题同时也代表了圭多在片中没有拍出自己的第九部影片。

　　在《八部半》中，圭多意识到自己的创作灵感其实是来源于自己的生活经历，这些经历有些被当作直接的素材，有些则存在于他的潜意识之中影响着他的创作。而同时，他的生活也阻碍着他的创作，他越是想尝试新题材，就越是受过往的回忆束缚。以至于他不断想要逃离这种创作生涯，尽可能回避与编剧、制片人和试镜演员过多交流。影片所探讨的导演面临生活与创作双重压力的主题，后世仿效者甚众：法斯宾德的《当心圣妓》、特吕弗的《日以作夜》、伍迪?艾伦的《星尘往事》、南尼?莫雷蒂的《金色的梦》等等，都采用了这一主题。

　　马塞洛?马斯楚安尼在《八部半》中以深沉、内敛的表演风格，精确地传达出了一个灵感枯竭、生活危机重重的导演的迷茫与沉思，几乎就是费里尼本人的银幕形象化身。马斯楚安尼主演过费里尼的五部电影，正是从二人第一次合作的《甜蜜的生活》开始，马斯楚安尼的演员生涯逐步走向高峰。有趣的是，《甜蜜的生活》最初的男主角人选是保罗?纽曼，而《八部半》最初的男主角人选则是劳伦斯?奥利弗。

　　“废墟”的魔咒

　　费里尼是从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起家的电影人，《八部半》被法国著名影评人巴赞称为是“心理的新现实主义”，相对于现实生活，它更关注人物内心的现实。费里尼将梦境、幻想、回忆天衣无缝地穿插进了影片之中，丰富了影片的时空层次，成功展现出男主角圭多在面临危机状态下的内心世界。影片的时空转换也是跳跃的，常常是在圭多的幻想过后就悄然完成了转换。费里尼当然无意为观众制造理解的难度，他只是试图描摹出一个人内心的迷茫与混乱。对此费里尼表示：“在《八部半》里，人就像涉足在记忆、梦境、感情的迷宫里。在这迷宫里，忽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过去是怎样的人，未来要走向何处。换言之，人生只是一段没有感情、悠长但却不入眠的睡眠而已。”

　　另一方面，影片运用了非常复杂的画外音处理和长单镜内的场面调度。我们时不时就会听到画外有人在喊圭多的名字，却不知道这声音来自哪里。很多时候，片中的其他角色会突然来到前景，面对摄影机，而此时摄影机就变成了圭多的主观视角，为了躲避这些人，摄影机就会远离这些令圭多心烦意乱的角色。

　　完成《八部半》之后，费里尼与制片人迪诺?德?劳伦蒂斯签订了一部新片的合约。这部新片本来计划改编美国科幻作家弗雷德里克?布朗的小说《多么疯狂的宇宙》，然而费里尼很快改变了主意，开始着手写一部名为《G?马斯托纳之旅》的全新剧本，计划次年开拍。

　　但是就在此时，费里尼的生活遭遇了一连串的打击。对费里尼的创作灵感有很大启发的心理学家恩斯特?伯纳德博士，以及《八部半》的摄影师吉安尼?迪?维南佐相继去世，费里尼本人也因为食物中毒而被医生误诊差点丢掉性命。心力交瘁的费里尼最终放弃了《G?马斯托纳之旅》的拍摄，在费里尼之后的导演生涯中，他始终难以割舍这部无力完成的影片，于是在随后的作品中不断使用一些曾经为《G?马斯托纳之旅》编写的镜头和桥段。这些片段散落在《阿玛柯德》、《罗马风情画》、《女人城》等等费里尼后期的代表作之中。

　　《八部半》结尾处圭多拿起导演专用的喊话筒，在片场废墟上执导起一场喧嚣的狂欢，为他无法完成的影片献上挽歌，而费里尼自己也终究难以逃离这片废墟，《G?马斯托纳之旅》的未完成正暗合了《八部半》中的终极预言。费里尼为世界电影艺术留下了诸多瑰宝，自己却永远是《八部半》最后一个镜头里，当欢歌的人群终于散去后留在废墟中不知所措的孩子。

　　1993年深秋，费里尼因心脏病在罗马去世。他的灵魂重获自由，不再像《八部半》梦境中的圭多一样被绳索扯回地面，而将越飞越高，在空中俯瞰那些永远无法被重建的、艺术创作中必须产生的废墟。